- 最大
- 较大
- 默认
- 较小
- 最小
一场秋阳把连日的阴雨晒得干干净净,风里的潮气像被抽走了般,连带着那股子裹着山野灵气的菌香也悄悄淡了几分。
我揣着空菜篮走到小区外的菜市场。往日里围着竹筐挑菌子的热闹落下帷幕——几个摊主把剩下的菌子拢在筐角。青头菌的翠绿斑痕失了鲜亮,像蒙了层薄灰;牛肝菌的菌盖也少了刚采来时的饱满,边缘微微卷着,没了精气神;就连最金贵的鸡枞,远没有月初时的鲜活。
偶尔有路过的人停下来,指尖戳戳菌柄,问一句:“这菌还新鲜吗?”摊主急忙应着:“今早刚到的。”可客人还是摇摇头走开了。他们心里大抵都清楚,这季的菌子快要谢幕了。.jpg)
我蹲下身,指尖轻轻碰了碰一朵青头菌。其表皮微凉,还带着点泥土的湿气。我忽然惊觉,原来这一季找菌、吃菌、围着菌子打转的日子竟要悄悄收尾了。就像一场热闹的戏,从月初的锣鼓喧天,到如今的曲终人散,只留下满场余韵在心头萦绕。
想起8月初刚入菌季时,这菜市场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模样。竹筐从街角排到巷尾,挤得人只能侧着身子过。鸡枞裹着湿泥卧在筐里,菌柄胖乎乎的,一看就带着山林的劲儿;铜绿菌堆得像小山,菌盖上沾着几根松毛,香气隔着好几米都能勾着人往跟前凑。
摊主们扯着嗓子喊,声音比菜市场的嘈杂还亮:“刚从山上采下来的鲜菌!今早4点才采的!带着露水呢!”我总爱凑在跟前假装挑菌子,实则听周围的人聊采菌的趣事。话里话外无不传达着采摘的艰辛和菌子的新鲜。
听着这些话,我嘴角悄悄勾起来,却没多说什么——心里早跟明镜似的。这些话里的小门道,哪能瞒得过我?真正钻山越岭采菌的人,哪有工夫守在菜市场吆喝?他们一般都就近卖,再赶下一场,编些故事不过是为了让菌子“沾点山野气”,好吸引更多买菌人罢了。
之所以这么清楚,是因为我打小就长在山里。菌子于我而言,不是城里市场上标着高价的稀罕物,而是每个暑假里刻在骨子里的寻常日子。那会儿山里的日子紧,找菌子卖钱是家家户户的营生。不论男女老少,天还没亮透,窗外还飘着薄雾,村里就热闹起来了。
各家的竹篮在门槛上磕出轻响,手电筒的光柱在石板路上晃来晃去,大人们背着竹篓走在前头,孩子们拎着小篮子跟在后头。大家踩过沾着露水的野草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山路陡,有人裤脚被荆棘钩破了也不在意,只盯着路边的枯木根、草丛缝,生怕漏过一朵菌子。等天蒙蒙亮时,山上已经“撒”满了人。大家弯腰搜寻的身影,成了晨光里最寻常也最动人的风景。这不是玩乐,是山里人靠着大山谋生的实在法子。
那时候总以为,青头菌、铜绿菌、牛肝菌这些名字是山里人随口取的,带着点土气却格外亲切。直到我上了中学,偶然在图书馆翻到汪曾祺先生的文集,看到他写早期在昆明西南联大时的生活,里面竟提到了“青头菌”“牛肝菌”“鸡枞”。
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从文人笔下跳出来,我握着书的手都有些发颤,眼眶不知不觉就热了。原来我们山里人天天见的菌子,早就走进了文人的风物生活里。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名字,不是土气,是代代相传的亲切,是大山与人之间的联结。
如今,老乡们的生活越来越好,再也不用靠采菌、收菌谋生。以前,采菌是为了补贴家用,收菌是为了养家糊口,烤菌子干是为了多卖一点钱。现在,采菌成了城里人周末的娱乐消遣。每到菌季,就有不少人开车去城郊的山里,背着竹篮、踩着露水找菌子。他们不在乎找得多不多,只在乎那份亲近自然、好友相聚的快乐。炸菌油、腌菌子、晒菌子干不再是为了卖钱,而是为了把菌季的味道留住,让只存在一个夏季的菌子能陪伴我们更久。
我现在也会这么做。每到菌季,我就会去菜市场买些新鲜的菌子。回家后,我把它们一部分用来做新鲜的菜——鸡枞油炒饭、青椒炒牛肝菌、青头菌炖鸡汤,每一口都是小时候的味道;另一部分则用来炸菌油、晒菌子干。炸好的鸡枞油,我会装进玻璃罐里,拧紧盖子放进冰箱。等到冬天家里煮炊锅的时候,我会挖一勺丢进锅里,使得原本清淡的汤里立刻添了几分鲜灵。白菜、豆腐、粉丝吸饱了菌油的香气,连肉片都变得格外好吃。
此刻,我看着菜市场筐角剩下的那几朵菌子忽然觉得,菌季的结束从来都不是告别。菌香将歇,余味却从未散去。它藏在舌尖,藏在记忆中,藏在每一个与菌子有关的日子里,成为我们生命中最珍贵、最温暖的馈赠。
责任编辑:曲绍楠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