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丽丽不是啥金贵狗,就是钻井队随手捡来的土狗。它是一只小母狗,拥有一身深黄色的毛,瘦瘦的。没人记得是谁把它带来的、谁给它起的名字。大家只知道,打从它会摇尾巴起,就认定了井队的工衣。工人下班换了便服刚走出营房后,它就会“汪汪”地扑过来,嗓子里还发出呼噜声。它的尾巴直挺挺地竖在身后,也不摇了,像根小棍子。可是,只要闻见工衣上的机油味、汗味,哪怕是刚清洗晾晒过的,它也会凑过去用湿鼻子蹭来蹭去。它的尾巴也会摇得带动整个身子晃。
闲下来时,有人扔块馒头给它。它能叼着馒头跟在那人身后绕遍半个井场。当你蹲下来摸它的头时,它就往你怀里钻,爪子把工裤蹭得全是泥印。
它是我们这群钻工的乐子,比收音机里的相声还解闷。那年秋天,我们队要长途搬迁,从华北平原搬往甘肃庆阳的山里去,有千里地。要是把丽丽扔下,它准得成为流浪狗。大家都舍不得,商量着把它关进水房——就是那种集装箱改的开水间。有人找了两个搪瓷洗脸盆,一个倒满水,另一个食堂大师傅会放半盆生肉。我们把它抱进去,锁上门。水房就跟着设备一起,吊上了长途卡车。
队员们会坐大巴车先走,一路上看尽新鲜:华北平原的玉米地刚割完,秸秆戳在地里,东倒西歪地像没站稳的稻草人。进了陕西,天像是压矮了似的,黄土坡一层叠一层,风裹着尘土看不清前方的路。到了甘肃合水县板桥镇上,先找旅馆,再去饭馆吃碗面,忙忙乱乱地,竟没人提一句丽丽。后来天又下起雨,山路泥得能陷住车轮,索性在旅馆里歇着。时间一长,真把那只关在铁皮房里的狗给忘了。
三天后雨停了,卡车终于能开上山了。卸设备时,有人听见铁皮房里有动静——“呜呜”的,像小猫叫。大家一下子醒过神来,围过去扒着门缝看:丽丽鼻子皱成一团,正用爪子疯狂地扒着门,喉咙里嘤嘤地叫着。有人喊“找钥匙”,有人急了抄起扳手“哐哐”砸锁。
锁一掉,门刚开条缝,一道黄影子就窜了出来——丽丽憋坏了,围着新井场转圈圈,尾巴快摇成了旋风,挨个蹭我们伸过去的手,舌头伸得老长,呼哧呼哧地喘着气。
等我们回头看水房都愣了。盘在地上的电缆跟锹把儿一般粗,可外面的黑胶皮被啃得乱七八糟,铜丝都露了出来,像扯断的线头。有人笑:“这狗东西,竟然还活着!”可笑着笑着就没声了——那盆水不剩一滴,肉盆早见了底。它这几天,怕不是围着电缆转了无数圈,扒门扒得爪子都破了,最后才咬着电缆解闷。
丽丽很快摸清了西北的山。天一亮就满山跑,追兔子、赶野鸡。傍晚,它会踩着夕阳回来,爪子上沾满草籽,身上挂着苍耳。后来不知跟哪个野狗好上了,竟在我们搬家值班的皮卡车里下了一窝狗——三只黄的,一只黑的,挤在毛毡底下细声细气地叫。大家轮流从食堂拿馒头泡软了喂小狗。丽丽就守在窝边,谁靠近都“汪汪”凶两声。
转眼到了冬季,钻井队要冬休了。人人都盼着回家。有人数着给孩子买的玩具,有人将买的土特产打包,有人收拾行李时哼着歌。有人忽然问:“丽丽咋办?”冬天,西北风能刮透铁皮房。它吃啥?喝啥?会不会冻僵在雪地里?
队长抽了半包烟,去找看井的地主——是个西北老汉,脸上的皱纹比山褶子还深,手里总捏着杆烟袋。队长把两袋面粉递过去,说:“老哥,帮着喂喂它。开春我们就来。”老汉抽了口烟,点头:“放心,饿不着它。”
转年开春,我们从四面八方往井场赶。我刚把包裹放进冰冷的宿舍,就往老汉家跑——可没跑几步,就看见井场边的高坡上有个黄影子。那是丽丽。它迎着太阳站着,毛被风刮得乱蓬蓬的,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。我喊:“丽丽!”它耳朵动了动,鼻子抽搐了两下,只是没摇尾巴,扭头就往山坡后面跑,一会儿就没影了。
我去找老汉,老汉才说:“你们走后,它整整一周没吃东西,天天在老地方转,从营房转到井场,再从井场转回营房,夜里就趴在水房门口叫。”我心里猛地揪了一下——它那时该有多伤心?会不会觉得我们是故意丢下它的?
后来那口井打完了,我再没见过丽丽。我们在西北的山坡上搬来搬去,打一口井换一个地方。直到8月搬家时,我跟的卡车坏在了山脚下的村庄旁。天热,我蹲在树荫下等救援,看着村口的老槐树忽然觉得眼熟。“这不是老汉家的村子吗?”我心想。
这时远处传来铃铛声,是老汉赶羊来了。羊群后面,跟着一只黄狗。我一下子站起来,喊:“丽丽!丽丽!”它先是愣了几秒,耳朵竖了起来,然后撒腿朝我跑来。风把它的毛吹得飞起来,跑到我的脚边,围着我转了两圈又低下头,用鼻子嗅我的工鞋,尾巴摇得快把地上的土扫起来。我伸手想摸它的头。它却忽然抬起头往后退了两步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远处的老汉和羊群,转身就跑。它一头扎向老汉那边,钻进羊群里,再也没回头。
我站在树荫下,看着它跟着羊群慢慢走远,铃铛声越来越轻。我忽然觉得,这样也挺好。它不是忘了我们,只是在西北的山里找到了另一个能依靠的人,找到了另一个家。
责任编辑:曲绍楠




